《冬牧场》荒野终将被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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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场大雪,北方进入严寒期。农历的11月也就是冬月来临了。(快过年了)
如果让我推荐一位适合冬天的作家,那么要首推李娟了。可能是因为她的《九篇雪》令人印象深刻,也可能因为她笔下那些热乎乎的食物让人垂涎至今。
再重读《冬牧场》,发现她不仅用文字展现了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还在其中讲述了人与天地的关系。如她在序言中写道,“寒冷并不是全部,我还以更多的耐心展示了这寒冷的反面。那就是人类在这种巨大寒冷中,在无际的荒野和漫长的冬天中,用双手撑开的一小团温暖与安宁。”
今天和大家分享的是《冬牧场》书中片段,决策者的规则、牧民的规则和大自然的规则,三者互相制衡,构建了一个荒野世界。
by 十七
南下跋涉的头一天上午,我们的驼队和畜群长时间穿行在没完没了的丘陵地带。直到正午时分,我们转过一处高地,视野豁然开阔,眼下一马平川。大地是浅色的,无边无际。而天空是深色的,像金属一样沉重、光洁、坚硬。天地之间空无一物……像是世界对面的一个世界,世界尽头的幕布上的世界,无法进入的世界。我们还是沉默着慢慢进入了。
走在这样的大地中央,才感觉到地球真的是圆的——我们甚至可以看到大地真的在往四面八方微微下沉,我们的驼队正缓缓移动在这球面的最高点。
大约两个小时后,空旷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长溜铁丝网。从东到西,拦住了一切。而我们继续前进,很久以后走到近前,才看到土路与铁丝网的交叉处有豁口。穿过这豁口,继续深深入大地的西南方向。很久很久以后,才看到这铁丝网的另外一面——仍然横亘东西,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在这荒凉的戈壁滩上,为什么要建造如此巨大的一个工程,圈起如此广阔无物的土地?
对此,居麻的说法是:为了能让戈壁滩变得跟喀纳斯(阿勒泰最著名的五A景区)一样。不准我们的羊再吃草了,只让野马去吃,让黄羊去吃,让草使劲地长。不然的话, 内地人来了,就会说:“都说新疆是好地方,其实啥也没有嘛,全是戈壁滩嘛!”——草也没有,野马也没有,也拍不成电视,也照不成相,太难看了,太丢脸了。所以一定要保护起来……
我估计这是基层干部们给动迁的牧民做思想工作时给出的一个不耐烦的解释。
真正的原因大约是近几年推行“退牧还草”政策,防止过度放牧,所以进行圈划,分区轮牧(其实游牧生产本身就是轮牧形式,不停地迁徙,令遭到破坏的植被得到有效恢复。但是,如果牲畜过载,牧场不堪负荷,只好强行休牧,令其喘息)。
居麻说,铁丝网要围五年,现在已经围了三年了。
传说中最好的牧场是这样的:那里“奶水像河一样流淌,云雀在绵羊身上筑巢孵卵”——充分的和平与丰饶。
而现实中更多的确实荒凉和贫瘠,寂寞和无助。现实中,大家还是得年复一年地服从自然的意志,南北折返不已。
春天,牧人们追逐着渐次融化的雪线北上,秋天又被大雪驱逐着渐次南下。不停地出发,不停地告别。春天接羔,夏天催膘,秋天配种,冬天孕育。羊的一生是牧人的一年,牧人的一生呢?这绵延千里的家园,这些大地最隐秘微小的褶皱,这每一处最狭小脆弱的栖身之地……青春啊,财富啊,爱情啊,希望啊,全都默默无声。
前来收购马匹的一位生意人告诉我:再过两年——顶多只有两年时间,就再也看不到这样搬家游牧的情景了。据说从明年开始,南下的羊群到了乌伦古河畔就停下,再也不会继续往南深入。
我大吃一惊:“不会吧?这也太快了吧?”
我的反应很令他生气。他放下茶碗,庄重地面朝我说:“你觉得我们哈萨克受的罪还不够吗?
我噤声。其实我的意思是,虽说这种古老的传统生产方式本身正在萎缩,但如此突然的大动作,对人们的生活和心理该是多大的冲击和摇撼啊。
过了半天我忍不住又问:“是真的吗?是谁说的?有正式的文件?”
他说:“文件肯定有,我们肯定看不到。反正大家都这么说嘛。”
居麻大喊了个国家领导人的名字,又嚷嚷道:“是他说的!昨天给我打的电话!”
大家哄堂大笑,转移了话题。
其实我还想问:“你们觉得定居好吗?”再一想,真是个蠢问题。定居当然好了!谁不向往体面稳定、舒适安逸的生活呢?
《冬牧场》插图,来自李娟拍摄:地窝子里的梅花猫
荒野终将被放弃。牧人不再是这片大地的主人,牛羊不再走遍这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本来就贫瘠单薄的植被,将失去它们最重要的养料——大量牲畜粪便。而没有了牲畜的反复踩踏,秋天的草籽也失去了使之深人土壤的力量。它们轻飘飘地浮在干涸的沙地上,扎不下根去,渐渐烂朽,然后在春天的大风中被吹散。脆弱的生态系统越发脆弱。荒野彻底停留在广阔无助的岑寂之中……荒野终将被放弃。
而在北方,在乌伦古河两岸,为满足牧人定居后的需求,大量的荒地将被开垦成农田,饥渴地吮吸唯一的河流。河流渐渐断流,下游湖泊萎缩,从淡水湖转变成盐水湖,鱼类面临灭顶之灾。为了让停止南迁后的畜群渡过漫长寒冬,人们无法遵循贫瘠土地只能种两年停一年的轮耕法则,在有限的土地上大量投入化肥,催生肥大多汁的草料。还有地下水的抽取,还有生活垃圾的污染……这些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
十二月初,每隔两天,就会有南迁的披红挂彩的驼队(迁徙是重要的仪式,负重骆驼会被极力修饰)和羊群遥远地经过我们的牧地。我和加玛高高站在沙丘上,长时间目送他们远去,默数他们的骆驼数量,判断他们的财富。什么也不为,什么也不说。他们的行进真是骄傲又孤独。荒野中,他们最倔强。
有一天早茶后,加玛唤我出去。顺着她的指向一看,又一支队伍经过西面的荒野向南慢慢行进。但是加玛又提醒我:“看,没有马。”仔细一看,果然,队伍里只有一个人步行牵着驼队,同时还兼顾赶羊。看来看去再也没有别人了。比起之前几支又是摩托车又是座饰华美的马匹的队伍,这可真寒碜啊。加玛判断道:没有马是因为他家昨夜驻扎时,马跑散了;只有一个人前进是因为其他人都找马去了。
无论如何,那情景让人看了很是辛酸。这是荒野,什么样的挫折都得接受,什么样的灾难都得吞咽。
本文节选自李娟《冬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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