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教堂》在你以为是尽头的时候,其实是另一个循环的开始
即使
当我们踏上这一段旅途,
总有另一段旅途,更为荒诞,
我们仍不得不走。
——雷蒙德·卡佛《循环》
魔幻的2020终于进入了尾声。想必大家都在默默(或大声)祈祷这糟糕的一年赶快过去,等到了新的一年,一切都将是新的开始。
这个动作似曾相识。谁还记得2019年底,自己盼望2020年到来的迫切心情呢?那时中美贸易摩擦愈演愈烈,澳大利亚的山火没日没夜地烧着,一位明星在综艺录制中猝死登上了热搜。那时人们诚心期待,翻过2019这一篇,一切都会好的。谁也不会想到,还有更多的死亡和闹剧等着我们。
也许人生就是一段又一段荒诞的旅程,在你以为是尽头的时候,其实是另一个循环的开始。
这种感觉让我想起雷蒙德·卡佛的一篇短篇小说。
一位父亲从许久未联系的儿子那里收到一封信,决定去看望他,顺便去欧洲旅行。但这趟旅行让他失望,他不得不在酒店打发掉剩下的时间。在开往儿子所在城市的火车上,他不幸被人偷了一块手表,那是他准备送给儿子的礼物。由于语言不通,他无法请乘务员帮忙。他憋着一肚子的火气走到其他车厢寻找小偷,但又毫无头绪。
这时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想见儿子,他们的关系早已破裂,无法弥补。最终,他准备回到自己的车厢,却发现那节车厢不见了!原来在他寻找小偷的时候,火车在站台停靠,把他的那节车厢卸了下去,挂上了现在这一节,而他的行李还在被卸掉的车厢上。他两手空空,茫然地走到一个座位上坐下,闭上眼,不知道这辆列车将把他带向何方。
▲《大教堂》实拍图
***
无论如何,他必须走出阴影,继续活下去。
每个人的心都碎了,是的。即使如此。
——雷蒙德·卡佛《柠檬水》
这篇小说题为《软座包厢》,收录在卡佛最重要的短篇小说集《大教堂》中。谈到短篇小说,雷蒙德·卡佛几乎是个绕不过去的名字。
斯蒂芬·金称他为“20世纪下半叶美国最具影响力的短篇小说作家”,村上春树花费十四年翻译了他的全部作品。他的书出现在李健和仁科的书单上,他的名字和“极简主义”文学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他那大量留白乃至没头没尾的行文风格,令无数人痴迷,争相模仿。
《大教堂》收录了卡佛的十二篇短篇杰作,十二个故事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心碎的人。
有的人在租来的房子里找到了幸福,却又因房子被收回而顷刻间失去一切;有的人因失业而付不起维修冰箱的费用,只能眼睁睁看着食物腐坏,如同过期的人生;一对中年夫妇的孩子在生日当天遭遇车祸,两人在医院备受煎熬地等待医生的宣判;一个销售女孩被卖不出去的维生素逼疯,将它们悉数吞下……
这些故事每天都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上演,这些人物身上仿佛都有我们自己的影子。在大城市租房的年轻人或许都有过被房东突然收回房子的恐惧;经历过失业的人难免会有一段生活困窘的糟糕回忆;当家人突遭意外,等待医生宣布病情的过程像一生一样漫长;工作进展艰难的时期,压力如影随形,脆弱的神经岌岌可危,仿佛下一秒就会“啪”地崩断。
▲《老爸老妈的浪漫史》
《大教堂》出版于1983年的美国,当时的《华盛顿邮报》如此评论道:“卡佛是一位饱含惊人的同情和真诚的作家。他只是如实地描绘和揭露他眼中所见的世界。他的眼睛干净得几乎令人心碎。”
四十年后的今天,这个世界似乎仍然没什么变化,或者说,普通人遇到的困境仍然没什么变化。它就像卡佛小说中描绘的那样,如同一个不知何时会打过来的耳光,在招呼到你脸上的那一刻,你甚至不知道作何反应。
作家格非在谈到卡佛时说,他“为生计四处奔波,写作就意味着生命的消耗,然后析出一些带着自己体温的文字精灵”。当我们在卡佛的作品中感受到共鸣时,或许就是感受到了文字中的温度了吧。
难得的是,尽管卡佛忠于书写人们的困境,但在《大教堂》中,他却仁慈地在灰暗的底色上洒下了点点微光。比如,他让一对失去孩子的父母从一个陌生的面包师那里,获得了食物提供的微小安慰。香甜的面包并不能减轻死亡带来的悲痛,但它能告诉身处悲痛中的人,无论发生了什么,生活依然要继续,填饱肚子依然是头等大事。
▲《大教堂》实拍图
***
想象一个年轻人,孤单,无人陪伴。
每当雨点划过他的玻璃,
他就开始涂涂写写。
他住在出租屋里,与老鼠为伴。
我爱他的勇敢。
——雷蒙德·卡佛《山杨树》
填饱肚子这件事有多重要,卡佛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深刻地理解了。
在《大教堂》出版的二十八年前,十七岁的雷蒙德与十五岁的玛丽安坠入了爱河。与爱情同样灼热的是他成为一名作家的渴望。两年后,这对年轻人步入了婚姻的殿堂,没过多久他们便有了第一个孩子。
过早地成为父亲显然不在这位梦想家的计划之内。为了养活家庭,卡佛开始了四处打工的日子。后来被他写进小说里的所有工作,他几乎都做过:清洁工、看门人、加油工人、郁金香采摘工人……
“我们曾有过梦想,我和我的爱人。我们以为可以弯下脖子,尽力工作,做所有我们想做的事。但我们想错了。”
“有比写小说和写诗更重要的事情,明白这一点对我来说是很痛苦的,但我只能接受。要把牛奶和食物放在餐桌上,要交房租,要是非得做出选择的话,我只能选择放弃写作。”
▲《大教堂》随书附赠书签
然而事实上,卡佛从未放弃过写作。生活甚至不肯为他提供一张安稳的椅子,他不得不选择短篇小说和诗歌这种能快速完成的体裁,来承载自己的文学抱负。但即便如此,他也坚持了下来。
困窘而狼狈的生活没有磨损他的写作热情,反而成就了他的文学道路。在他之前,从没有人以这样一种普通而精确的语言书写普通而真实的人与物,并赋予这些人和物一种广阔而惊人的力量。
他的故事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中间甚至还留有大量的空白。如果囫囵吞枣地读过去,会觉得他好像什么也没讲;但若细细品味便会意识到,极简的文字正对应生活简单的真相,因为生活本来就是不交代过去,也无法预知明天。他笔下的人物和事物都来自最平凡的日常,像镜子一样映照着现实,因为他就处在这样的现实里:
“让我留下不可磨灭印象的事物,是那些我在身边的生活里目睹的事,是我在自己的生活里目睹的事。在那些生活里,有人敲那些人的门,白天或是晚上,或是电话铃响了,他们真的会惊慌失措。他们不知道怎样弄到付房租的钱,也不知道冰箱坏了怎么办。”
▲雷蒙德·卡佛
如此执着而诚实的写作终于收到了回报。他的第一部小说集《请你安静些,好吗?》为他赢得了一些出版人的注意和一笔(对他来说)可观的财富;紧接着,《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收获了巨大的市场反响,也使他收获了写作上的自信和经济上的宽裕。彼时,因为受到成功的鼓舞,他已戒掉了多年的酗酒恶习,一切都开始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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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在一次度假途中,他突然“文思泉涌”,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停地写,一气呵成地完成了《大教堂》的初稿。他最重要的短篇小说集将会用这篇小说的题目命名,成为评论家与读者口中不断提起的杰作。
或许正是因为创作时的畅快心境,《大教堂》这一篇最能体现卡佛写作上的积极转变。请不要被篇名“欺骗”,这个故事与信仰、救赎等宏大主题毫无关系,它讲述的仍然是生活中的一件小事。
故事的主角是一位嫉妒心颇重的丈夫,他因妻子邀请了一位异性朋友来家中做客而心有不满。这位异性朋友碰巧是个盲人,这让丈夫更加不知如何相处。晚餐后,两人坐在沙发上“尬聊”,电视里播放着一部关于大教堂的纪录片。盲人让丈夫描述大教堂的样子,丈夫形容不出来。于是盲人让他在一张纸上画一座大教堂,并把手搭在他握笔的手上,感受大教堂的样子。
丈夫一开始完全不知该如何画,但是画着画着,他闭上了眼睛。他的手仿佛不受控制般自由挥洒,他甚至停不下来。他知道自己仍然坐在房子里,却感到无拘无束,“没有任何东西包裹着”他了。
在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卡佛这样说道:“我在写《大教堂》时感到了一种冲动,感到‘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写作’。” 一刻不停地写下《大教堂》的卡佛,就像那位闭着眼在纸上描绘大教堂的丈夫,在经历了生活的刁难之后,突然间在某个时刻感受到了一种超越性,一种短暂的自由。这种自由是写作带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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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大教堂》封面上,插着枯枝的花瓶在一束灯光下,投下了象征大教堂的影子。
曾经在打零工的间隙里奋笔疾书的年轻人终于拥有了自己的读者,朋友回忆起那段时间的卡佛,说他快乐得“像个过年的孩子”。
有一次卡佛听说有位戏剧导演在酒店大堂里读他的《大教堂》,特意跑过去看,并自我介绍是这本书的作者,可以给她签名。即使从他人口中得知这段轶事,我们仍然能感受到他的兴奋和骄傲。那一刻他不是受人崇拜的大作家,只是一个苦尽甘来,品尝到梦想甜头的“孩子”。
若要问卡佛写小说的秘诀是什么,这位以“别耍花招”为座右铭的作家恐怕会回答:写,不停地写。在成名后被大学邀请教授写作课程时,他就是这样教导学生的。就像《大教堂》里的人物,如果你问他们生活的诀窍,他们便会回答:往前走,不停地走。正如卡佛自己曾说过的:
“目标和希望会枯萎,但人们自己常常不会枯萎,他们把塌下去的袜子拉起来,继续走。”
就在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谷歌搜索2020年度热词新鲜出炉。相比于2018年的“Good”(好)和2019年的“Hero”(英雄),今年是令人茫然的“Why”(为什么)。
无论是因为目睹了太多的前所未有和不可思议,还是因为长时间隔离在家而被迫思考人生,人们不约而同地开始发问:
“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用发问的方式抱怨这个世界,或是试图理解人生。我们都期待一个答案。
2021会给我们一个答案吗?我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生活总要继续。人们会拉起袜子,系紧鞋带,继续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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